十国千娇 第245节_十国千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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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国千娇 第245节

  “唔!”韩熙载眯起眼睛瞧了一眼,翻了个身继续睡,理都不理。

  宾客之一太常寺博士陈雍忙转身作揖道:“实在抱歉,昨夜韩公喝得太多了,这会儿估计还没醒酒。要不,二位先回,等下我等将韩公弄醒,转告宫廷召见之事。”

  来的文官不断摇头,叹息道:“国事如此,你们……唉!唉!不说也罢!”说罢用力一甩袍袖,转身便走,好像有点生气。旁边的宦官提着拂尘,也赶紧追了上去。

  等来人都走了,韩熙载这才悠悠醒转,盘腿坐了起来,一脸茫然道:“醉酒口干,给老夫取一盏茶水来。”

  陈雍忙道:“方才来的人是陛下派来的,韩公知道了么?”

  韩熙载一脸吃惊道:“哦?快,快,扶老夫去更衣。”

  陈雍道:“可能是叫韩公去商议军务,这等关头,除此没有更要紧的事了。韩公,那刘澄的事……”

  韩熙载不置可否。

  旁边的同僚接过话道:“很多人都说,刘澄能耐不行。下官还风闻议论,说周军此时进攻江宁府的时机尚不成熟,目标可能是京口……刘澄主持东面部署,掌控水陆兵权,万一有所闪失……”

  他又道:“惜陈乔去了南都,他要是在就好了,此人胆子大,陛下也愿意听他进言。”

  边上另一个同僚忍不住牢骚道:“陛下自有主意!派遣刺客这等事,何曾问过任何一个朝臣的意思?现在我国在天下人面前哑口无言,全做了奸臣!”

  陈雍不置可否,立刻闭了嘴。

  状元郎黄璨却道:“国家危亡,陈乔虽然不在,韩公也颇为陛下看重,要不韩公联络诸公,联名弹劾刘澄。省得此人误国!”

  “弹劾?以什么名义?”陈雍瞟了黄璨一眼,“刘澄是陛下钦点的,就这么弹劾,连个说法都没有,凭什么?真要办这事,会非常复杂……黄郎君,刘澄能做东面部署,能得陛下钦点,在朝里也是有一批人的;否则陛下连他的名字都不能知道,您想得也有点太容易了。”

  黄璨道:“那陈乔怎么敢直言?”

  陈雍道:“陈乔幸好去了南都,否则他或许真要攻讦刘澄,在这种时候,利弊真难说。刘澄可能一时半会倒不了,为了自保反而分心到朝廷内斗,只会让局面更糟!就现在这样,还能先稳住刘澄,劝他稳打稳扎。”

  韩熙载道:“陛下非昏庸之主,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也不能全怪君主,我们只要做好本分,遵陛下的圣意……哎哟,昨晚不该喝太多酒,现在头疼。不过老夫也不敢抗旨,快,快扶我去更衣。”

  第四百五十八章京口之役(一)

  京口对岸,江北的漕渠岸边,这里是从东京调动过来的大周军水师主力的中军驻地,主帅韩通。

  韩通瞪着一双大眼,板着一张不可亲近的脸,面无表情地念道:“采石水师拟定显德五年腊月初九日出动,于初十发起对京口水面的进攻。令,扬州韩通部于初十晨,一同进攻敌军东面,应尽力突破漕渠封锁,全军进入大江;若成功,则戮力攻打敌军东侧。并授侍卫司都指挥使韩通临机决断之权。江南前营军府,郭绍亲笔。”

  韩通念完,“啪”地将军令拍在桌案,抬起头来。

  回顾左右,两列武将都转头看着自己,除了他一个人坐着,全部都站着。

  韩通问道:“诸位有何看法?”

  一个武将转头道:“打呗!”

  韩通点点头:“这回别再出篓子,要打就长点心,谁再给丢老子的脸,让那姓史的有话说;再那样,老子就没那么好说话了!各位马上去准备,初十一早就出发。”

  又有人问:“万一那边天气不好,或者风向不对,该何如?”

  韩通冷冷道:“就算天下下刀子,也得把战船划到大江里去!”

  ……

  江宁城南边的周军大营,中军帐中却只有寥寥数人,郭绍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几个人,李处耘已不在,他早上就离开去采石调动水师去了。郭绍自己也准备下午赶去采石水寨,此战事关重要,他想到水师船上鼓舞将士士气。

  “万一皖口、池州被南唐军突破,采石渡口浮桥也可以弃守。”郭绍道,“只要消灭京口南唐军水师,韩通部就能与咱们汇合,也能从漕渠得到从我国后方来的增援,到时候再夺回采石;沟通大江南北的渡口也多了京口。”

  他说罢又转头看向王朴:“我离开大营后,王使君以江南前营军府统协陆路诸部的决策权,史彦超、董遵诲等诸将都应听从王使君的意思。”

  众将听罢抱拳道:“喏。”王朴也点点头回应。

  左攸却劝道:“主公既然把水师兵权交给李将军(李处耘),大可不必再亲自上船。”

  郭绍道:“将士们知道我在水师军中,作战可能会更戮力。此战事关要紧,将奠定攻南唐之战的胜利大局,左先生不必再劝了。”

  一众人又谈论了一番,郭绍起身离位出帐。

  不多时,卢成勇拧着一只大麻袋从中军大帐出来了,追上来把麻袋交给旁边的老将覃石头:“这是主公平素常用的东西,现在覃将军收好了。”

  郭绍回头轻声说道:“叫‘王瑶’的妇人你看好了,别让她有什么危险。”他又忍不住强调了一句:“我平常去哪儿,都想让你跟着,独独这次留下你。”

  卢成勇道:“末将谨记主公的吩咐。”

  郭绍与一众将士随从走出中军行辕,远远看着营寨门口,那里有一群士卒在聚集,有的连兵器都没有拿。左攸循着郭绍的目光看了一眼,说道:“这些人是大营内的杂兵,将随咱们前往采石上船。早上在中军大帐内听到王使君和李将军在说这事,李将军预防初九那天风向不对,需要人划桨又怕人手不够,便请王使君从陆营调人过去;王使君找了一些民壮,还有各部尚可作战的杂兵。估计这事儿不大,没有告诉主公。”

  “原来如此。”郭绍点点头。

  ……营寨门口聚集的一帮人,正是从殿前司诸部召集的杂兵。

  周军禁兵里,普通士卒的地位高低不是看资历,更不看年龄。恰恰相反,那些勇武的青壮才是主战兵,在战阵上冲前面的,地位也更高;也有一些在军中混了太久、一直没升官的士卒,军资很高,却是地位最低的杂兵……他们原本该被淘汰去屯田,不过这些人对军中的各种活儿很熟练、经验丰富,军队里也需要一些平素干照料马匹煮饭等活的杂兵,这些老卒就干这个。

  李老汉就是其中之一,他其实才四十多岁,不过长期风餐露宿,满脸沟壑皱纹,加上双鬓斑白,所以看起来更老,人称“李老汉”。李老汉是虎贲军第三军第二指挥的杂兵,从军的时间长达近三十年,为人和善,与将士关系很好,所以一连几次淘汰冗兵都留下来了。

  战兵姚二牛也是第二指挥,正帮李老汉提着东西过来,送他。

  “回去罢,回去罢。”李老汉挥了挥手。

  姚二牛道:“您可得小心点。”虽然嘴上没说什么,他倒是看起来挺舍不得。

  都是识字不多的武夫,二人的离别没有官员那么多讲究,话也很朴素。李老汉道:“俺就是划船的,躲着箭矢哩。”

  姚二牛也是个木讷的人,摸了摸脑门,转身走了几步,又回头道:“那事儿,还没多谢李老汉哩。”

  “嘿嘿。”李老汉笑道,“那种事你自个不好说,从别人嘴里传到张指挥耳朵里就不一样了。没事,回去罢,回去罢。”

  他们说的就是姚二牛在当涂战场上想躲后面的事。后来姚二牛常被将士们嘲弄,上报自己在战场上斩获过敌兵,也没人信……那李老汉便在人前把姚二牛的家事给说了出来。

  原来李老汉在东京租借的房子离姚二牛家并不远,大概知道点他家的情况。只不过姚二牛在禁军中的时间不长,人也木讷,和同指挥的将士结交不多,和李老汉本来也不熟……士卒们得知姚二牛家那么口人就一个青壮男丁,多少有些同情,之前不愿为他作证斩获敌兵的人也改口了。

  指挥使张建奎闻之,也对姚二牛的态度有些改观。

  所以姚二牛挺感激李老汉的。加上他平素饭量很大,李老汉做火夫时常给他多一块饼,所以俩人年龄差距很大,倒关系不错。

  李老汉见姚二牛走了,便把自己的包裹背到背上,和周围的杂兵一起列队,这时有武将过来带兵,一众人便跟着武将离开军营到大路上去。

  天上的小雪时断时续,周围白茫茫的,只有中间的大路泥泞呈现黑褐色,一直向远方延伸。新的征程,便在这条路延伸的远方。

  第四百五十九章京口之役(二)

  腊月初十,东风。天上飞着雪花,在空中斜斜地簌簌往下掉。哪怕在冬季,长江下游的江面依旧宽阔,巨舰在乘风破浪,好似在浩瀚的星空之中飘荡;而那高空的雪花,就是漫天的点点星光。

  郭绍正站在船头的甲板上,分开腿稳当地站立望着江面。迎面的寒风吹在脸上有些刺骨,他的肩巾、斗篷都被刮得在轻飘飘地飞舞,唯有高壮的身躯按剑立在那里十分稳固。极目望去,前后左右全是战船,大船数百、小船不可妙算,布满了整个江面,场面极其壮观。

  但是,同样的场面,不同的心境看到的就不太相似。前阵子观江上的舰队,郭绍被激起的是野心;但现在,他忽然有种洪流难转方向、难控制的感觉……何时才能实现心中梦想之事?

  “外面风大,主公站太久了。”左攸的声音在背后响起。

  郭绍微微侧目,没有回答他的话题,只道:“今天是逆风,好在顺水。”

  左攸道:“此地近东海,常有东风。”郭绍又道:“咱们是逆风,韩通他们就是顺风了。”

  二人说了几句话,郭绍又眺望左前侧的一艘大船,朦胧之中船楼上仿佛站着一个大将。如果是大将,应该就是李处耘;主持这场水战的主将是李处耘,副将是高彦俦。郭绍虽在船上,但并不负责指挥作战,他就是来鼓舞军心的,因为他并没有水战的经验,所以全权放给了部下。

  远远看李处耘等大将的座舰,连上面的人都看不太清楚,因为水面有一层白汽;天上的云层也很厚,光线有点阴暗,空中还飘着雪。雪片掉在雾腾腾的水面,迅速消失不见,船只穿行其中,真有种在云层里航行的错觉。今天这种天气,确实不太适合作战;但比天气更要紧的,还有湖口的南唐军水军从背后不断逼近,于是天气也不是战事考虑的唯一因素。

  船队已经倾巢而出,现在郭绍就只能等着结果,他期待的自然是胜利……刺杀事件后,郭绍更加感受到了李煜深深的敌意。

  郭绍一时间忍不住琢磨李煜对自己的仇恨。

  一个男人最怕的,是有别的人盯着他的权力、财富和女人,尤其是后者;这样他会感受到极大的威胁,卧榻之侧寝食难安。郭绍要南唐国的土地,自然就对李煜拥有的一切造成了严重威胁。李煜对自己有敌意是可以理解的。

  不过关于这些事,郭绍没觉得有什么过分之处。统一九州,本身就是大势所趋,李煜不能一统河山,自然就有别的强国出来做这件事。这也是对世人有好处的事,不容抗拒。

  最直观的敌意,恐怕还是出在周宪身上。在这个时代,女人地位低下,对于一般人来说、相比权力真的不算什么,偏偏这才是人们的软肋,仿佛是一种尊严的象征……假如有人盯着符二妹,郭绍就很难容忍,会立刻认定此人有取而代之的野心,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胆量;这便是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弱点。

  但是李煜却主动派周宪过来刺杀自己,就算是古人,郭绍也实在难以捉摸其心思。难道对方已经认为女人完全不重要了?

  郭绍想了半天没想通……唯一想通的是,仇恨已经结下。当有人对自己恨之入骨时,唯一的办法自然就是彻底消灭,剪除其反抗的实力!此次一定要完全消灭李煜的力量,免得自己背脊上不适!

  ……就在这时,忽然闻得前面的战船上鼓声大噪。

  “咚咚咚……”郭绍惊醒,循声望去,很快发现朦胧之中,前方远处的江面上风帆如云,正迎面而来!

  后面有将帅大喊大嚷:“敌船来了!”周围瞬间变得噪杂。

  这边周军的船队因为是逆风航行,没有挂帆;但南唐军那边顺风,全都张满了风帆,在宽阔浩瀚的江面上,偌大偌高的船帆比船本身更加显眼,更容易被发现。郭绍眺望远方,只觉得挂着帆的南唐军水师更加有气势。

  战船上已经忙碌起来,弩炮、投石车、弓弩纷纷被准备好,穿上火把亮晃……这不是热兵器时代,但是各艘战船上都黑烟腾腾,那是准备好的火把和燃烧物。战船全是木头做的,双方都十分注重火攻,投石车、箭矢能投射火油的全都作了准备。

  郭绍在将士的劝说下离开了船头,到了船楼上观战。旗舰位于船队的前中部,前面还有百艘大船,郭绍也不必做任何决策,饶是如此,气氛也叫他心情紧张。

  ……

  整个船队分作三个梯队,前方直接迎战敌船的将士,感受和后面的人便大不相同。

  李老汉运气非常不好,就在最前面的一艘战船里。而且他还在甲板下面的船舱里,正爬在一台水车的踏板上,听监头的命令蹬水车。旁边还有一群人,一部分蹬水车,更多的坐成两排,在“嘿嘿”地吆喝着摇船桨。

  头顶上的甲板被凌乱的脚步踏得啪啪直响,脚步声和喊叫声中,李老汉知道已经要开战了。他什么都不用做,只需要蹬水车,身上连盔甲都没有,旁边的地上放着一杆梭枪;上头发的,并下令他们万一被敌兵冲进船舱了拿这么杆短细的梭枪拼命。

  李老汉以多年的行军打仗经验,觉得这梭枪用不上,如果都败到那种程度了,很难有人会负隅顽抗。

  “哗”地一声水响,李老汉从伸桨的船孔里看了一眼,只见是一只小船从甲板上用绳子放进了水里。然后他从船孔中看到有三两人抓着绳索上小船。

  “干嘛的?”旁边一同蹬水车的汉子悄悄问了一声,北方口音。显然也是临时拉来干苦力的人,极可能只是民壮。

  李老汉军旅生涯很长,却一直在北方,因为这些年来中原王朝还真是第一回打到长江江心里。不过他毕竟年纪大了见过不少人、也听过不少事。当下便好心地回答道:“大船不灵活又高大,周围要小船帮忙干一些活。还有,这么冷的天,有人掉水里不得冻死?小船还能帮忙救人。”

  那汉子听罢脖子缩了一下。但见外面还飘着雪,要是船沉了,掉进水里真不知是啥滋味,李老汉想到了这事,两人面面相觑,不再吭声。

  就在这时,忽然见前方的头顶上出现了半张脸和一张嘴,那嘴张开大喊道:“指挥使令,全速前进!”

  船舱里有两个监头,立刻开始破口大骂,叫骂着让大伙儿使劲卖力。刚才还在慢吞吞的李老汉等人拽着扶杆,赶紧猛蹬踏板,他们只管快慢、不管方向,船舱里闹哄哄一片。少倾,头顶上鼓声大作,擂鼓的声音似乎要把船壁都震散架一般;船体外面的水车也在江水中“哗哗”直响,木头磨蹭的声音叫人听着牙酸。

  旁边的壮汉猛蹬了一阵,就气喘如牛,满额大汉。转头看李老汉时,只见李老汉瞪得不快不慢,却是气不喘一口,十分稳当,那汉子立刻露出了钦佩之色。毕竟李老汉岁数有点大了,满脸皱纹,不过只要不比爆发力,他并不比青壮的气力差。

  “停!停……”刚才头顶那张嘴又大喊起来,“全部停下来!”

  众人哗然,都歇了下来,一脸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。

  李老汉早先就凑准了一个船孔,便稍稍后仰,往外看了一眼。顿时只见那小孔外面的光景,阴沉沉的天空下,闪亮的箭矢好像萤火虫一样在江面上乱飞。嘈杂声中,外面刚刚已经干起来了,船舱里竟然都不知道。

  这艘船的侧翼,敌我的船只都靠近,空中闪着火光翻滚的火球,大概是抛石车投出去的,风雪中却是黑烟滚滚。李老汉在船舱里也闻到了一股很怪异的烧焦味,似乎是南唐国善用的“猛火油”燃烧的气味。

  这下面干活的一群人,个个脸上都很茫然。监头叫骂道:“崩管别人,干好咱们的,叫划就干活,叫停就停!”

  话音刚落,忽然船体微微摇晃了一下,好像撞到了什么东西一样。感觉并不强烈,大伙儿都没啥反应,却立刻听到上面有人嘶哑着嗓子大叫:“猛火油的火船,钉到咱们船上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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