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国千娇 第238节_十国千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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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国千娇 第238节

  第四百四十三章风雪中的腊梅

  下雪了,江南的雪因为气温不够低,带着点湿润,小小的雪花不是在空中飘荡,却是簌簌往下掉,看起来就没那么悠扬、显得急切又急躁。

  王朴刚过长江,此时正站在郭绍的身边,两人默默无语地观赏着空中的雪、路边的腊梅。但两人都没有什么诗情画意、闲情逸致的心情……身在敌国,一天接一天的战争环境下,好像谁也难以产生什么逸趣。

  郭绍特意观察着路边的那丛腊梅,小小的白里透红的花瓣,看起来十分娇嫩,还没完全绽放就在风雪中落到了路边的泥泞中。他的视力很好,看到了花中的蕊、花瓣的颜色、以及它在寒风中微微的战栗,眼前的景象就好像一部微距相机精心呈现出的模样。

  这么多年来,他确实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一枝腊梅、甚至别的花草;何况在现在这种急躁的心情下。以前同样如此,郭绍要关注更多的东西,现实的、事关生存生活的东西,而梅花确实不能对他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,最多偶然间看见时觉得:咦,这花真漂亮。如此而已。

  梅花让他想起了一个人、一些事。于是他莫名地陷入一种淡淡的情绪中。

  而那个人,很快就能见到了吧?会在怎样的场景下重逢,又应以怎样的身份和姿态去面对?

  郭绍长长呼出一口气,抬起头眺望远方,远远的山坡下、朦胧的风雪之中,几条黑色的长龙正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缓缓地爬行。那是周军在陆上的人马,无数的人正向北面的南唐都城江宁府进发。

  这片地方有那么多人,却显得寂静而空灵。历史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,但郭绍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对的……为了自己认识的、能想象到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,为了在这里将要出生的、生活的后世人。

  郭绍不认为自己是天才、是天资超越世上所有人的人杰;但他有一些超越世人的东西,于是拥有了隐秘的力量。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,当他站在了高高的山岗上,总觉得自己有那个责任,为族人指一个方向、一条通向阳光的道路。哪怕这条道路依旧充满了血腥和杀戮。

  “我们在做一件大事吧?”郭绍转头看了一眼王朴,终于开口道。

  王朴收回翘首眺望的目光,正色道:“足以彪炳青史的大事。”

  郭绍淡定地点点头,说道:“这里风大,站久了提防染上风寒,我们下山再说。”

  于是一行人陆续开始沿着山路下山,这种天气这种路况不敢骑马,卢成勇走后面牵着郭绍那匹黑马。沿路上郭绍说了一句“王使君慢点,看着脚下的路,下雪有点滑”,俩人倒很像忘年之交的好友。

  这时郭绍又提起刚才的话题:“我们在做一件大事,此时却感觉没什么特别,就像今天就是出来走走、看看、说说话;丝毫不像史书记载的那样。”

  王朴笑道:“青史是春秋笔法,自然不会写咱们怎么吃饭怎么走路,如何赏梅赏雪。”

  郭绍道:“我倒是觉得,青史如同标本,而我们活着是有生命的,所以会有所不同。”

  “标本?”王朴面露疑惑。

  郭绍忙想解释一番,这时迎面飘来了一片梅花小花瓣,他便敏捷地抓到了手里,伸到王朴的面前道:“这是树上刚掉下来的花。若是把它夹在书里,明年翻出来看它长什么样,就是标本。”

  王朴听罢恍然大悟,片刻后又若有所思。郭绍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,心道这些能走到高位的文官,悟性是很高的。

  一众人下了山,道路宽敞,便上马慢行,先回中军。大路上走军队,平原地区的大路是很宽敞的。左侧是四列步兵、或牵着马的骑兵和骑马步兵;中间行马车驴车,右侧留有空隙用于前后信息快速传递,或是损坏了的车辆暂时停靠,以免影响整个大军的行军进程。古代没有汽车交通规则,但人们还是把人群的组织布置得井井有条。

  当时是,一骑就从大路右侧急奔过来,马上的骑士抬头看了一眼中军的高高大旗,勒马缓下来,随即跳下马来,和中军的武将说了两句话,便牵着马向郭绍这边走了过来。

  郭绍听到一声“曹将军奏报”,便拍马让到右侧,从信使手里接过军报,拆开来看。

  他浏览一遍,便追上中军的一辆大马车,弃马上了马车。不多时,王朴、左攸、李处耘、史彦超等人也陆续上了马车。郭绍将手里的奏报递给王朴,自己从椅子下面的包裹里翻出两张图来。

  王朴看完说道:“吴越国主调兵从中吴(苏州)出兵,听从曹彬的建议,以大军沿运河水陆并进,虚张声势,直趋常州;再以精锐部署在东面。南唐国江阴守军果然出动往救常州,半途遭吴越军伏击,大败、全军折损殆尽。吴越精兵趁虚攻占江阴,对常州成围困之势。”

  郭绍拿起毛笔在舌头上舔了一下,在图上画上了箭头和圆圈,又在小册子上写下了片言只语。

  李处耘道:“常州是京口的南面门户,破常州可沿运河直逼润州(镇江)、京口水寨,势必让润州、乃至江宁府的南唐军震恐。而此前郭大帅定下的‘声东击西’方略便是分散江宁府的注意,对南唐国都施加压力,目标在夹击京口南唐水军。吴越军此番动静对大略大有裨益,末将进言派使者前去吴越军嘉奖其主帅。”

  王朴道:“附议李将军的主张,大周军兵力不足,吴越军北上是雪中送炭之举。”

  郭绍转头看左攸,左攸道:“曹彬这回没带兵,但他出使吴越的功劳不小。”

  郭绍点点头,再次舔笔尖写了两个字,然后又目视史彦超。史彦超看了一眼李处耘,哼哼道:“我有什么好说的?反正上面这些人都是郭大帅的人,你们说怎么办就怎办,我说的法子有被用过吗?”

  在场的几个人脸色都变了,这史彦超有时候说话着实刺耳。数人纷纷侧目,默默关注郭绍的反应。

  郭绍拿着毛笔,垂目看着木底板沉默了一会儿,终于抬起头直视史彦超,史彦超的胆大是真的、他丝毫不回避郭绍的目光。郭绍的心带着诚挚,他相信此时自己的眼神也是真诚的,因为不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吗?

  “史将军,你这话不对,但我不会因为你说什么便与你计较。

  有人的地方、特别是权力场,不一定会结党,但一定有圈子,和唐代韩愈大师所说过‘朋党论’类似。咱们是人,就有自己的喜好、以及志同道合的结交,但是仅靠关系定论功过是非就会陷入党争。

  党争绝不利于整个国家发挥实力。咱们在座的人,不是荣华富贵身居高位就够了,还有更多的梦想和大事要做。要成事、要实现九州全族的抱负,我得尽量避免内斗,所以史将军放心,我不会因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来判断一个人。

  史将军在战阵上多次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,所以你在朝廷就该有自己不容动摇的位置、该有说话的余地。我记得你为国家做过的事,这也是在咱们这里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。没有采纳史将军的主张,是因为我认为与整体方略有所偏斜,如此而已。”

  郭绍说罢又轻松地笑道:“其实我私下还是挺敬重史将军为人的,很直率、也懂军中规矩。”

  史彦超听罢神色有点尴尬,伸手在额头上不断摩挲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  这时郭绍注意到,不仅史彦超这个武夫服了,周围几个人全都对自己投来了敬重的目光。拿韩愈的朋党论来做论据很能说服这个时代的文官的。

  其实那篇文,郭绍以前好像看过只是全忘了,前不久在东京家中才临时看了一遍。他是个善于自学的人,这点确是自己也认识到了的长处。

  有些东西他也是到了位置才真正领悟到的,后世一种称为志同道合的做法,照样适用于古代:用一种光明的理念来凝聚人心,比简单的党同伐异更加高明。郭绍心里也并不完全当作工具,他确实也相信世人有喜好阳光的一面,自己也想如此。

  众人在沉思郭绍的话,他又说道:“李将军应下令江面水师主力,随陆路大军其后,向江宁府进逼施压。”

  李处耘抱拳道:“末将明白了。”

  郭绍随后挑开车帘,望着外面。各式车辆的轮毂发出不同的声音,人们的脚步声凌乱而松散,但说话的人并不多,路面并不好走、加上连日行军作战,将士们脸上都有些疲惫之色。

  白天行军防寒倒不是问题,北方的冬天比江南的气温低多了,人们还是能适应寒冷的,步行行军也会暖和身体。只不过风雪吹在脸脖上还是很刺人,不少将士用脏污的肩巾裹在脖子上,如同戴着围巾一般。

  郭绍的目光仔细看着一切,久久不语。

  第四百四十四章受伤的野兽

  江宁府皇宫。李煜的脸色泛着病态的殷红:“蚂蚁!蚂蚁……”一面说一面伸手在背上、胳膊上四处挠。

  一旁的周娥皇急得手足无措,“冬天哪里来的蚂蚁?夫君是不是染疾了,我去叫御史来。”

  李煜似乎并没有在听周娥皇说什么,一个劲念叨:“就是有很多蚂蚁,江阴防御使就是蚂蚁!谁叫他擅自动兵的,谁给了他兵权?还有镇南节度使朱令赟,催了多少次援兵了,他的兵在哪?洪都(南昌)和湖口的人马,难道不是朝廷的,而是他朱令赟的私兵,朕竟然调不动……”

  “夫君……”周娥皇见他的样子心疼万分,挖空心思想怎么安慰他。她明白找御医是没用了,李煜显然患得是心病。

  李煜不等周娥皇说话,又摇头哀叹道:“还有京口的水师,会到国都勤王?”他急不可耐地踱了几步,“刘澄还是很忠心的……”

  李煜终于说累了,周娥皇这才有机会开口。她本来就精通音乐,又带着满怀的同情和温柔,一开口光是声音就仿佛能让人的心温软下来,“夫君,你先别这么急,船到桥头自然直,或许某一天我们再回头看,权势和富贵也不过如此,不值得强求。”

  “娥皇生于富贵之家,不懂人间疾苦。”李煜反而看起来有点冷静了,伤愁的脸上浮出冷意,“你以为活下去真的那么容易吗?”

  周娥皇柔声问道:“夫君不是生于帝王之家么?”

  李煜拉下脸狠狠道:“所以我才不能忍受屈辱!”

  周娥皇怔了一下,她仿佛看到一只受伤的野兽在挣扎,叫人有点害怕、却露出了能给人压力的力量……李煜毕竟是君王,他身上仍然有大丈夫气息。

  或许让他马上接受必然失败的结果很难,需要给他时间。等以后他的愤怒渐渐平息下来,就能明白山水诗情才是他拥有的东西,以及那份厮守的柔情,比争权夺利有意思多了。

  周娥皇一改往日的压抑,因为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。或许有些东西已经留下裂痕,受到了乱世的玷污,但只要放宽心仍然可以接受……就好像一件昂贵漂亮的衣服,虽然在某次喧嚣俗气的宴会上弄上了污渍,但它仍然是一件很有价值的衣物。

  她转过头,看到阳光从雕窗中透进宫殿里,仿佛驱散了这里带着发霉的气息,就连光线里的跳动的灰尘也显得活泼、不招人厌恶。

  就在这时李煜的声音打算了这种宁静,“南唐国非国力太弱,而毁于内斗!且周国没有给朕收拾乱局的机会,大军压境,原来的积弊就被激发出来了。”

  周娥皇道:“所以国人不会怪罪您的,积弊丛生非一人可以独撑。”

  “但朕还是会被认为是亡国之君。”李煜痛苦地摇头道。

  周娥皇紧紧握住李煜的手掌,想与他一起受这样压力的折磨。

  这时有宦官走到门外,躬身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,好像有什么事。李煜随即走了出去,那宦官便拿出一份东西双手捧上,然后弯着腰小声说着什么。那宦官说话的声音太小,又站在门外,周娥皇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,只听到“嘀咕嘀咕”的声音。

  周娥皇等他离开门口,才跟上去走到门口,柔柔地伸出玉手轻轻扶着门框。见李煜已坐在桌案旁边,正提着笔在书写,他握起笔的时候姿势很有儒雅气质,周娥皇仿佛闻到一股墨香扑面而来。他紧皱着眉头,脸上一股阴郁之色,正在为国家大事操心。

  李煜专心致志,蘸墨水时滴在了桌面了也没发现;周娥皇立刻注意到了,作为女子,最能看到细致的东西。她款款向前走去,几步路腰姿的摇曳也颇有婉约的风情。

  她从袖袋里摸出一团洁白的手帕,在砚台旁边的桌面上一揩,没忍住就将手帕放在鼻子前一闻。墨香,带着古朴的气息,完全不同于胭脂花粉那种浅浮的气味。手帕上的墨汁却还未干,在她放到玉鼻前闻的时候,沾了一点在鼻尖上,她感觉鼻尖微微一痒,便伸手一擦,顿时鼻子上出现一撇黑色的墨迹,在玉白的肌肤上分外突兀。

  就在这时,李煜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,眼神露出一丝惊诧,但他的眉头仍然没有舒展开来。

  “我……你……”李煜忽然吞吞吐吐起来。

  周娥皇忙收住心神,轻声问道:“夫君有什么话要与我说吗?”

  “娥皇,你觉得朕对你怎么样?”李煜低下头。

  周娥皇觉得话有点奇怪,便沉住气答道:“夫君将万千宠爱集于妾身。”

  李煜点点头:“如果为了救我,你愿意为我做些事么……一些很难办到的事。”

  “什么样的事?”周娥皇的表情变得严肃,因为李煜看起来很沉重。

  李煜忽然垂下泪来,使劲摇着头道:“要是亡国了,朕不仅生前要被羞辱,死后还要会耻笑万年!该怎么办,怎么办?周朝主力克日就要兵临城下,大江上蔽天风帆步步紧逼,还有怀恨在心的吴越国落井下石、趁火打劫……他们一天接一天的紧逼,形势每况愈下,我快出不了气了!”

  李煜一脸痛苦,周娥皇心一软,忙道:“夫君往宽处多想想。我一介妇人能为您做什么……只有我做得到。”

  “杀了郭铁匠!”李煜猛地把这句话说了出来。

  “什么?”周娥皇惊若呆木,站在那里半天没回过神来。但直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一颗心立刻从豁然的地方掉进了冰窟。

  连窗外的阳光也仿佛一瞬间变得惨白。

  李煜正色道:“周国先君驾崩后,原本应该轮回中原动乱的老路,实际也发生了兵变;但郭绍的存在稳住了局面,周国才能在短短时间后就南征北战。这个郭绍是个巧妙的存在,不仅在军中建立了威望,还是周国太后的妹夫,他就是维系东京各方势力的纽带。

  此人一死,周国必然陷入内斗,每个势力都要急着先寻找自己的机会和位置,定然无心在江南大战。杀掉郭绍,这是咱们唯一的办法!”

  周娥皇一脸惨白道:“王上定是被逼得心中恍惚了,才这样胡思乱想。”

  李煜道:“不是,我思虑此事不是一天两天,乍看很荒谬,但着实是个办法!”

  周娥皇不断摇头:“大臣们绝不会准许这样的事。”

  李煜冷冷道:“管他们作甚?那帮人只在乎自己的荣华富贵,巴不得周国人早点打进来,好把朕的脑袋卖个好价钱!此事不用让朝臣知道。到时候我遣使去周军大营议和,顺带送一些歌妓给郭绍,你混在里面去见他……当年淮南之役时父皇也送过嫔妃给郭荣,这不算什么不能做的事。

  我想求你,是因一般歌妓恐怕难以接近郭绍,只有娥皇可以。”

  周娥皇听到这里,琢磨李煜说考虑此事不是一天两天,又想起周二妹不久前被接到宫里的事……在这种国门将破的兵荒马乱之时,皇宫更加危险,李煜为什么这种时候忽然主动把周二妹接进来,难道是软硬皆施的人质,早有预谋?

  而她此前还想象着亡国后与李煜寄情山水诗赋……她忽然笑了起来。

  “你笑什么,有什么好笑的?”李煜皱眉问道。

  周娥皇摇头苦笑道:“我笑自己,真是太可笑了!忽然觉得自己像个三岁小孩一般可笑……”

  李煜拉住周娥皇的纤手,软下一口气道:“我求你,你帮帮我!”

  周娥皇道:“王上也很可笑,我们就是笑柄……我长这么大,连只鸡都没杀过,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,你叫我去刺杀一个身强力壮的武夫?”

  李煜道:“要杀一个人不一定要身强力壮,你有机会的。”

  周娥皇道:“我不可能下得了杀手,不管他是怎样的人。”

  “这着实是个问题,我也想过……”李煜沉吟片刻,又看了周娥皇一眼,“你愿意杀他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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